奮起湖的夜半哭聲

作者：趙慕嵩 | 講義雜誌 – 2013年1月3日下午1:06

本文為趙慕嵩生平最後著作《趙老大蹓狗記》（臺北大塊文化出版）中的一篇，道出動物對人的傻勁與深情

有天中午，來了三個客人，還有一隻黃金獵犬。客人結帳時對老闆說，這隻黃金獵犬打算留在奮起湖，不想帶回去了。他問對方，這麼好的狗怎麼捨得拋棄？對方說，吃得太多，養不起。

便當店老闆覺得這理由不成理由，一定是玩膩了，不想養了，因為黃金獵犬吃得再多，一天也不會超過半斤米，怎麼說是養不起？一定不想養了，就用養不起做理由。店老闆說，很多飼主都是這種心態，喜歡狗狗時，整天抱在手裏，不喜歡了就任意棄養，真是太狠心了。

三個客人付了便當錢，走出門去，那隻黃金獵犬哪裏曉得自己的命運，牠將成為被拋棄的狗狗，還緊緊跟在主人後面。

三個客人上到小路的停車場後，很快就上了休旅車，那條黃金獵犬原本是坐在後車廂，只要主人拉開行李蓋，牠就會跳上車，牠早就習慣了。但今天變了，便當店的老闆一直緊盯著這三人的動作，他們上了車、關上門，狗狗圍著車繞圈子，一副很緊張的樣子，牠吠著，牠必定說：「我要上車，我要上車，開門啊。」

一陣加油聲，休旅車急駛而去，黃金獵犬跟著車後跑著，死命跑著，死命追著車子。車子不停，車窗關著，狗狗一定很急、一定很慌亂、一定很害怕，也許牠還在想，主人為什麼不要我了？我一直很乖呀，我已經不再咬拖鞋了。
那輛休旅車穿出了小路，就上了阿里山公路，下坡路段，不見了。

狗狗不再追了，牠累了，氣喘得很急速，便當店老闆跑到小路上，看到震人心肺的這一幕，很難過，他攏上去，拍拍狗狗的脖子，狗狗搖著尾巴，但是沒有跟他進入便當店。牠一直望著小路的盡頭，牠想主人，「主人為什麼不要我了？」牠垂著頭，心裏一定很難過。
不知道狗狗會不會哭？牠必定在哭。

店老闆忙著自己的生意，忙了一個下午。天黑了，他想起黃金獵犬，沿著階梯走上去，他發現那頭黃金獵犬趴在主人曾經停車的停車格內。店老闆很感動，走上去拍拍牠的背部，牠仰起頭來，似曾相識，搖起牠的尾巴，舔著店老闆的手臂，店老闆又摸摸牠，想拉回到店裏，牠不動，就是不動。「我了解啦，牠在等牠的主人。可憐哦，」店老闆說。

當店內將要打烊時，店老闆拿著一個便當走上去，果然見到黃金獵犬還趴在停車格內，店老闆把便當放在地上，拍拍牠，牠搖著尾巴。但沒有吃便當。「真是一條有情有義的狗，牠在等主人，為什麼牠的主人要拋棄牠？我可以收留牠，但是牠不跟我。」

入夜，山區很冷，店老闆很擔心那頭黃金獵犬會受凍，但是想到牠身上裹著很厚的皮毛，也就放心了。可是想起山區的野狗可能會欺負牠，又有點不放心。他出門看看，來到停車場，只見黃金獵犬依然趴在地上，只是身子捲起，也許是很冷吧。
黃金獵犬見到店老闆，仰起頭，發出嗚嗚的叫聲，「真的很像在哭，可憐啊。」
那個便當還在原地，沒有動過。

第二天，第三天過去了。便當店的老闆每天固定去停車場兩次，早晨一次，傍晚一次，每次帶一個便當。但是黃金獵犬只是望一眼，不吃。第二天，店老闆帶來一個盆子，裏面裝著水，狗狗喝了兩口，又倒在路邊，無精打采的樣子。老闆心裏也急，這樣下去拖不了三天，一定會死在這裏。店老闆心想，即使不會餓死，也會被野狗咬死。

「沒見過這麼死忠的狗。」店老闆對我說，黃金獵犬怎麼這麼忠心？真想不到。又過了一天，奮起湖下雨了，店老闆想到黃金獵犬，跑到停車場，牠還在那兒。牠已經認識店老闆了，老闆拍拍牠的脖子，說：「快下雨了，你不能待在這裏，打雷，很危險，跟我走吧，到我的店裏，等雨停了，你再回來。」
說著，店老闆拉起黃金獵犬的套圈，牠很勉強地站起，跟著老闆走下臺階。

到了店裏，狗狗張望四周，對任何東西都很好奇，老闆把一碗飯端到牠面前，牠不吃，喝了幾口水，又垂下頭。

店老闆覺得這條黃金獵犬太通人性，心想這麼好的狗，主人怎麼捨得不要牠？想著，店老闆動了惻隱之心，決定留下黃金獵犬。

留下牠的第一要務就是設法要牠吃飯。店老闆對牠說，如果你的主人不回來了，你就住在這裏，我們都愛你，你可以在各地遊走，很好玩咧。黃金獵犬望著店老闆，似懂非懂，擺動著尾巴。

「你一定要吃飯，等過幾天，我帶你到各地走走，你一定很喜歡。」
牠還是擺動著尾巴，舌頭吐出來，好像有點開心了。

雨停了，牠又回到停車場，繼續趴在那裏。看著黃金獵犬順著臺階往上爬的動作，很吃力，幾天沒吃飯了，店老闆也很難過，店老闆打算再觀察幾天，如果還不見好轉，他就打算用強迫式的牽牠回家。

又是周末假日，這天天氣很好。牠依然趴在停車場，停車場的管理員也認得牠了，但不明白牠的來路。上午九點以後，停車場忙碌起來，各地遊客湧向奮起湖。

在各型車輛中，出現一輛黑色休旅車，從車牌的號碼可以辨識出是北部來的車子。這輛車在倒車入格時，趴在另一邊的黃金獵犬突然跳了起來，儘管牠的動作顯得很吃力，但牠是興奮的，快樂的，原來，原來，原來是牠的主人來了。
牠又見到希望，牠當然興奮。日日夜夜，思念的主人回來了。

牠拉高嗓門叫著，從車上跳下來的小主人抱著牠，牠舔著小主人的面頰，牠又回到一周前的生活圈。一周來的折磨早已忘了。但牠走路時，似是搖搖晃晃，饑餓把牠整慘了。
聽到黃金獵犬的狂吠，賣便當的老闆趕到停車場，見到曾在他店內吃過便當的客人，忍不住埋怨幾句：「這麼好的狗，你們也忍心拋棄？牠已經一星期沒吃飯，只喝水。我餵牠，牠也不吃。可憐啊。」

「阿桑，回家了，我們再也不離開你。」小主人抱著阿桑的脖子。男女主人都沒說話，只是向便當店老闆道謝，女主人一直望著阿桑，或許內心有著無限的歉疚。
回家吧，該回家了。

便當店老闆摸著阿桑的脖子，拍拍牠的背，說：「阿桑回家了。」阿桑舔著店老闆的手臂，望著老闆，喉嚨內傳出吱吱的聲音，牠在向店老闆道謝，捨不得，但我還是要回家。

店老闆向我描述這段時，眼內閃著淚光。「沒見過這麼聰明的黃金獵犬，太聰明，太通人性了。」　
黑色休旅車發動了，行李箱打開，牠熟練地想跳上去，但是跳不上，餓壞了，沒力氣，店老闆趕過去抱牠，牠又猛舔老闆，老闆拍拍牠的頭，沒說什麼，哭了。

狗狗望著老闆，吱吱地叫著，大概也在哭泣，捨不得老闆。拉下車門，休旅車開走了。留下一道塵煙。

便當店老闆說，在他的記憶中，有四、五條大狗被主人遺棄在奮起湖山區，有黃金獵犬，也有拉不拉多，但都沒有像阿桑又被接回去的，阿桑算是幸運的，也是最聰明的。

當你把牠當寵物時，你就把牠抱在懷裏，當你玩膩了，就把牠拋棄深山野外，你何其殘酷？你連阿桑都不如。（蘇力卡繪圖）